这年的夏天我们借用桥上乡的法庭办公。一座独立的三层小楼,院里有个花池,池里花少,栽的尽是些西葫芦。楼里的每个房间都贴着“审判员”“人民陪审员”“调解办公室”的门牌,感觉庄严肃穆,说话也不敢大声。
每个楼梯口悬挂着“善禁者,先禁其身而后人”这样的宣传语,一抬头先看到,先读到。每回经过,便觉一股正气充满心间,陡增许多的力量。桥上法庭辖管着桥上、树掌、鹅屋三个乡老百姓的法律纠纷和诉讼,是整个峡谷的“审判长”。峡谷里的老百姓不爱生气惹事,鲜少发生对薄公堂的事情,这样一来“闲”了法庭,使它几乎成为中国最“清静”的基层审判机构。每天办公室北窗的外面会发出没有规律的声响:闷闷的撅头在挖地、木板倒地相互碰撞挤压、童车喜洋洋彩铃声、小娃娃扯开嗓子的哭......这是后沟村一个小家庭日常生活的声音。生活的气息在这里温柔的震颤。家里一岁多的娃娃总是爱哭,后来一段时间很少听到孩子哭闹。从窗外看去,原来是当爸爸的青年人找到了“治哭”的方法---这个青年人几乎天天用手推车运砖。砖在家门口的路边。出门时空空的车兜里坐扶着孩子。搬砖时父亲把孩子抱下来,开始给车里搬砖,装好后再把孩子放上去。推着砖和孩子,回到家里,先卸孩子,再卸砖。亦复如是,短短几步的路程,孩子惊奇而欢乐,再没有哭过。
给别人快乐的确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。
离开法庭向峡谷的深处走去,路的两边是起伏的群山,平缓的坡面是层层叠叠的灌木丛。西边的山花白一片,似乎是成群奔跑的白羊要去饮水。临山伸出一立势巨石,隐约间站立的佛陀双手合十,螺髻高挽,面东而立。雨歇了,白云竟伸出长袖绕蔓在石头的腰间,飘飘渺渺的佛陀似乎在天上讲法。
东面是后沟村。村子不大,几十个的农户在山谷里盘着根。有的房前是河水流过,有的房屋在台坡上面,门口载着梨树、山楂,村民的屋后尽是直直的像翅膀一样的大山。
顺着路,走到一座高大的山门跟前。大门上面的字要仰头才能看清。走过一段曲桥,脚下面一池潭水微微起波澜,叫它为“深绿”“碧绿”或者别的形容水绿的词语似乎都不太准确。我想了半天,感觉这水应该是人间少见的,它与天空有关系,那种纯粹,那种简单,高贵的不能言说。
山门里面有一片空阔的地方。一排两层的房屋红门红窗,从外面打眼一看是窑洞,进到里面却又不是,每个房间能洗澡、洗衣、有线电视,是公寓的布置。
屋前面的两棵大松树,有些“岁数”了。人在松下说话,就跟在亭子里面待着一样,举手去摸松针,一根一根的发着油油的亮色,香味在空气里弥漫。
许多个起风的夜晚,白天的声音在这里尽然消隐,一种排山倒海的声音会出现在人的耳畔,以为是大雨的声音,仔细听却不见雨水落地、飘窗的动静,再去听——感觉是大风撼动大树的声音。我认为是松树发出的声响,别的树哪有这样的爆发力呀。一个晚上,这种声音再次出现了,透过窗户看去,却发现深夜里的松树纹丝不动,哨兵一般站在那里,默默守卫着夜的峡谷。
到底是什么声音?天亮后,在楼下遇到了秦忠良。忠良指着不远处一棵高高的大树说,声音就是它“制造”的。那是一棵白杨树。树干高而直,每一片叶子椭圆形,长得有点像人的“手掌”。数以万计的手掌在风中翻转击赏,发出了江海一般的欢唱。
开心的白杨树白天不能尽情释怀,唯等夜深时独自欢喜。不,也许是大树和山及其他的植物们在热烈的交流,沉默许久的山,一开口便是智语连珠,杨树首先响应,使出了全身的力量在赞美,在喝彩。那是自然界的盛大的集会。
其实人也是很懂山的。和我说话的秦忠良从出生到现在,在峡谷里生活了快四十年了。这里的每一条山脉、每一条泉流他闭着眼都会寻找到。
峡谷里生长着柴胡、细辛、何首乌、黄芩三百多种草药,秦忠良在山涧峭壁之中腾挪转移,信手拈来,给人煎治。
人也懂山的性格和脾性。秦忠良像对待父亲一样对待着山,敬着山,看见荒草就要拔,看见脏污就要清洁,他见不得峡谷“邋遢”。
大峡谷人就要对大峡谷好。我不会离开大峡谷的,一辈子也不会。秦忠良对峡谷的感情清澈、真挚。
东晋时候武陵郡有个渔人,顺着溪水行船,在桃林的尽头发现一座山,从洞口进去后突然开阔明亮了,便发现了桃花源那个地方。而今,我们从山腰穿过一个幽深的隧洞,坐船入到一片桃形的水面,人置身清凉世界当中,身心劳顿、万般烦恼顷刻会被那片漾漾的绿消化掉。两侧恒古自有铜墙铁壁般的山峦打开了一扇门,让船载着人一直向前方行去。一截水路忽然窄了起来,船慢下来,抬头看去,直直的崖壁黑森森然,一大片一大片的像是被泼上去的浓墨从山体里渗出泄流而下。
大自然这样的造化,是要表达什么样的心意?
这是峡谷在启示人们,拿起笔,饱蘸墨汁去书写、图画这极致的美呀!
停船上岸,一条谷道眏入眼帘。两侧尽是叫不上名的花草树木,个个叶片油亮、枝干抖擞,山体间时不时喷涌出流水,归入山底的河里。河水忽高忽底,时而静默长流,时而呜咽出声,时而又咆哮撞石,让自己粉身碎骨,成为片片鱼鳞。
奇的是,这一路的河水在阳光下,不断现碧绿、深蓝、珠白、紫罗诸色,光彩变化,如真如幻、如影如梦。正看着,天上几团暗云悄然而至,噼哩啪啦铜钱大小的雨点落在山里,急忙返回,到谷口时却发现艳阳高照,地面干干的。语云:十里不同天。而大峡谷一里就是一重天。
一千六百多年前,五柳先生笔下的桃花源在哪里?或许,能在这里找到。
王飞作者简介
王飞,海军部队退伍后考入陕西师范大学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中国游记名家联盟成员,太旅股份执行副总经理。出版有《信步南山》《敞开心灵之门》《豁亮》等。其中,《信步南山》被环境保护协会指定为“自然写作绿色读本”;《让梦想不再遥远》被列入《全国课外阅读百部文库》。作品编入《初中语文阅读训练》,入选《中国散文排行榜》《我最喜爱的散文100篇》《中国散文最佳年选》《最经典游记散文》等选本,被《散文选刊》《散文.海外版》《青年文摘》等转载。曾获全国首届旅游文学金奖,首届中国徐霞客游记文学奖,第三、第五届冰心散文奖,第三届柳青文学奖等。